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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饥荒(2/2)

申有福又说:“讲个话吧。”

会议从批判会变成欢迎会。树青从被批评者变成领头人。

不能说柳树青不知所措,在公社时,公社领导和杨队长都找他谈了话,事情来的突然,不容他有什么廻寰的余地。回来一路上也在琢磨如何面对这样的局面。但是还是有些尴尬。面对老贾和大家,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套话。一切推辞、谦虚、关照、提携的话都是空话,老贾、农民不需要这些,树青也不会讲。树青是老实孩子,是实在人。他不是对权力渴望的人,担子摆在那里,不容他敷衍,当务之急,还是先挑起担子。他在冷庙沟待了两年,几乎样样活什他都干过,对农业生产基本有个大致的了解。公社指示一共五条,马上落实的就是后三条。还是讲些干货吧。

“一、不许再赌了,从明天起,大家开始动弹。刘树生抓春耕生产”几个老人点头。

“二、赶紧把学大寨,农田基建搞起来,贾顺祥带人上背峁子修梯田。应付公社检查!”

“把篦子沟的坝也要修一下。”老贾在角落里说。一些人叨唠了起来:

“哪有劳力……”

“还是顾当前儿吧……”

“那哪是个坝,一堆石头。丕斗哥说那就是□□分子的破坏……”树生说。

“哪那么多废话!”有福捅捅树生。

“那也算是学大寨的事,应该办。等背峁子梯田修好了,还是贾顺祥负责修篦子沟大坝。”树青接着说。

“三、胡凤三,抓后勤:种子、犁杖,送粪、刮场。赶紧把牛棚盖起来。再打报告要救济返销粮。”老胡说:“你让秀才也帮忙一下。”

“四、申有福,你和韩生根合计一下,制定一个今年生产规划。”

“什么原则?”生根问。

“现在不定框框。先把春荒过了”

“增产不增产?增产多少?这可是公社要求的。”有福说。

“先把肚子保住。增产的事咱们再议。”

柳树青刚代理这个书记,就有人紧赶着要讨论那个重大课题,树青再傻、再瓷也不敢在这个时候稀里糊涂的把这事定下来。

看树青不接招,停(tìng)了一会儿,又问。

“什么时候交货?”

“越快越好。要书面的啊。”

“你要签字啊。”

“大家讨论,大家签字。 还有什么事?”两眼一扫,没人言传。“散会。”

四个支委一人一摊事情,新书记一上任,就这么雷厉风行的布置了工作。第二天,死水一般的村子开始有了生气,受苦人各自热火朝天的忙了起来。

其实受苦人打心眼里还在庄稼上面。赌博就是陕北的一种恶习,他们自己心里也痛恨,就跟鸦片一样。

第四节饥荒之教

虽然树青雷厉风行的把会议开完。但是心底还是忐忑不安。柳树青自己也不知道这个代理书记应该怎样当下去。树青是具有很多抱负、理想的孩子,而这些理想抱负也就是一些幻想和梦想的浪漫组合,并不实际,也没有经验。他急需要得到高人的指点。

一下就想到了陈家峁的李俊生。

树青他们班到陕北来插队的同学分了两拨,一拨到了冷庙沟,一拨去了陈家峁。都是在一起玩了三四年的哥儿们,去年杀猪还请他们会餐来着。

李俊生是个稳重实干的孩子,既能吃得大苦,也会勤于思考,并且极具领导才能和领袖气质。在班里很能聚住人气,同学们都愿意跟他玩耍。出身很好,却从不拉帮结派惹是生非。下乡两年,入党、当干部,早已是陈家峁的领头人,大队支书了。因此,生产队离不了他,招工、当兵都没他的份。

柳树青打算去一趟陈家峁,取取经。顺便把申请返销粮的报告送到公社。上次老贾送去的报告了无音讯,冷庙沟饥荒严重,能争取点返销粮,解决当前的难题,也好让他这个新上任的干部聚点人气。

陈家峁离公社较近,就隔着一条河,顺路。

树青、秀才到陈家峁已经天黑,陈家峁的知青也走了不少,只剩下李俊生两三个同学。在他们灶上吃完晚饭,等着李俊生回来。显然,李俊生这个大队干部很忙,很晚才回,一双军棉鞋没了鞋带,棉裤腿卷到脚腕,光板军棉袄破得到处冒出棉絮,油黑的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似乎没有扣子,敞着怀,用一根布带扎着腰。打了一声招呼,坐下赶紧盛了一碗冉粥就喝。喝得差不多了,话也渐渐多起来。

虽多日没见,树青却倍感亲热,自己何尝不是这样忙碌、辛苦的样子,俊生就像镜子中的自己。他和其他同学一样对李俊生是佩服的,学习好、有号召力、不像一些出身好的那样跋扈,讲哥们义气,不歧视弱势同学。最值得钦佩的是,对任何事他都有自己的独到见解,以理服人。树青来这里就是想向俊生讨教的:一来他对农村生产一定有自己的经验和办法;二来他当书记早,又离公社近,对上面政策了解和理解的就多些;三来就是纠结在树青心中的难题……

没等树青他们张口,李俊生就问:“你们这是去干啥?”

秀才说去公社申请返销粮。

俊生喝着粥,抬眼看着他们:“傻冒呀,这时候申请返销粮,不是让干部们做瘪吗?”又低头猛喝粥。突然停下又问:

“你们那里饥荒怎样?”

“很严重,已经有死人的啦。要不申请返销粮呢。”

“唉,我们村缺粮户也不少,今年受苦人的日子可咋过呀!”

“那你们有什么办法渡过饥荒吗?”树青问。

秀才又加问一句:“有什么法子让陕北的受苦人不挨饿?”

李俊生放下碗筷,从后腰里拔出一根烟锅。树青早知他有抽烟的习惯,拿火钳夹了一块红炭,帮他点上。俊生吧嗒了半天,一口一口的慢慢往出吐着白烟,眼神眯缝盯着红红的灶口,说了一句京城刚流行的昵话:“癌症,没治!”

树青大惊失色。

“你们也在这黄土坡上生了两年多了,广种薄收能养人吗?‘四不’方式能增产吗?打坝修田能保住水土,解决饥荒吗?”李俊生说。

“那开荒种地……?”树青冲口而出,他就是想顺着俊生的话,问出他自己心中最大的疑问。

“老天爷给了你们冷庙沟多少地,你们这么糟蹋!”没想到冷庙沟地多的传言,让李俊生如此痛心。

“难道你们就不开荒吗?”秀才厉问。

又沉默下来,李俊生换了一锅烟丝,狠吸了几口。一下子把思路就扯远了。

“当初只看地名,一个‘沟’,一个‘峁’。觉着沟低,峁高,丫的,朱学问说,人往高处走,到‘峁’上看得远,心情舒畅一些。那都是狗屁瞎掰。”

有这么回事。当初插队时,给他们三班去陕北的同学分了两个村子。李俊生、朱学文几个都是班上学习好、爱思考的同学,琢磨来琢磨去就选了陈家峁。树青、元兵几个生性随意,就去了冷庙沟。陈家峁虽说不算川面,但靠近河边,邻近公路,离公社又近,从地理位置上讲显然比深入沟掌的冷庙沟要强,开始大家都认为陈家峁的同学有眼光,成为一段佳话,很是炫耀了一阵。今天,李俊生提起这事怎么就惙气了呢?

“妈的个屁,离公社近,皇上不管事,太监天天查。啥事也干不成!”俊生忿忿,脏话连天。

“种点果树不行;种点菜送城里卖也不行;办个养猪场还是不行!”俊生激昂起来:

“靠着大路,办个茶棚吧,给你拆了。”又换烟丝,点烟,猛吸,吐烟:

“去年,悄悄让每家自留地多扩种一点,不知是哪个龟孙告上去了,狠狠批了一顿。你们听公社广播了吧?管他妈的批不批呢,幸好扩种的那点儿地,不少家户就靠着它熬过了年。俄们可没饿死人。”

“那队上没扩种?”树青还是关心开荒的事。

“光叫打坝修田,山坡都挖成了土滑梯,熟地翻成了生地。这能保住水土、能打下粮食!”俊生就是不提开荒的事。

“那总得看长远,想将来吧。”秀才说。

俊生停了吸烟,怔怔的瞪着树青、秀才两人:“俄的书生娃们,俄的老同学呢,那些理想、大道理不能当饭吃,能让老百姓活下来才是硬道理!”

如雷贯耳,惊得树青张大了嘴。

停一下又说“树青,在陕北当这个书记,你别想着实现什么抱负。就是一要让受苦人吃饱饭,二要能够敢于担当。所谓‘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准备受大苦大罪吧。”

一席话说得树青他们目瞪口呆、陷入沉思。

沉默,泛出嘤嘤的抽泣声,李俊生用手埋着头浑身在颤抖:“不是我没理想,不是我不坚强,这支部书记实在是没法干下去了。”浑浊着哭声的话语震撼着窑洞里的年轻人。这是在陕北当过干部的知青共同的心声。不是改天换地,不是率领农民奔小康,能让俄的百姓吃饱饭,就是好干部!

第二天,李俊生送他们下山,到了河边,俊生让他们回头看,面对延河,绿展展一片青坡,长满荒草和兰花花。坡的对面就是何家坪。俊生说:“你们看,我们这片山全是荒地,你们到公社可要照实说啊。”遂挥手告别。

秀才灵性,对树青说:“你反反复复问他开荒的事。他都跟你说扩种自留地挨批的事了,还能跟你怎么说。咱们马上就要到公社,万一说漏了嘴,把他抖出来,不就把他卖了吗。他刚才让咱们看他的青坡地,都是面向公社的,那就是做给公社看的。里面怎样谁也不知道,你就理解俊生他们吧。”

是醍醐灌顶,还是浇了一头冷水。对树青来说都不算是白来一趟,再傻再实诚的孩子也能听出里面的味道,何况还有秀才指点呢。他开始进入一种境界,这种境界一半是李俊生传染给他的,一半是他自己内心升腾出来的。

公社干部正在开会,一时无法汇报。他们在何家坪没有插队同学,没有落脚之地,想着文莉就在公社,一路打听找到文莉宿舍,也去开会,屋里没人,坐在门口等候。中午散会,文莉见树青来十分高兴,赶紧给他们打饭,让进屋里。文莉介绍说,下午公社领导还要开会,她们一般干部就不参加了。会议主要是安排春耕,度过饥荒,争取今年丰收的内容。按说这都是社、县两级农村工作的常规布置,年年、季季如此。今年为何如此紧张?

文莉说:“咳,上头怪罪下来了,说陕北老根据地怎么还是那样穷。”

“怪罪就怪罪呗。又不是迩个刚穷的。”树青不明就里。

“你们不懂上面干部的心理,政策是政策、政绩是政绩、面子是面子、官位才是硬道理。”

又低声说:“李丕斗也在这里。开秘密会议。说,不管用什么法子,今年要增产,至少两成。不许喊饥荒,谁喊穷谁倒霉!”

这么邪乎。树青心实,对这些信息还理不出他自己的头绪来,只想着把救济粮的事赶紧办妥。

秀才说:“还递报告吗?”

“递,干嘛不递。”

文莉说:“真是死心眼。”又对秀才说:“我见邮电所有燕子的信,估计乡邮员还没送,你不如先取回来。”

秀才一听,高兴地开门就往出跑。没有一眨眼的功夫秀才又跑回来了:“会散了,曹贵田见咱们来了,叫赶紧过去。”树青起身往出走。文莉还没捞上说几句话,甚是遗憾。

曹贵田把他们引进了会议室,室内已空,只有李丕斗正坐在中间的椅子上。

“冷庙沟形势怎样,不要辜负了领导的培养和期望。”

李丕斗掂量了良久,老贾不干,预料之中。老申不干,是太精明。有福给丕斗出了个主意:“找个知青”。说柳树青按陕北话说就是个“瓷脑”,老实巴交只知干活的一个“瓷”娃,这种娃好捏胡。李丕斗在冷庙沟需要一个替罪羊,把柳树青提上来就是实现谋划的一个棋子。今天既然来了,得让他开开窍,按照他的既定方针,挪挪棋子的步子。先表示领导关怀之意。

“不好,都饿死人啦!”树青说。

李丕斗皱眉。上来就报丧,真是个瓷脑。

“你们基层干部要想办法解决,跑到公社来干啥。”

“要返销粮、救灾粮、扶贫粮……”树青说了一大堆,把听说的名称数了个遍。还要往外掏报告。

丕斗脸铁青,看着柳树青说不出话来。划拨救灾粮款,是要一层层上报的,报上去要粮要款,就说明你的农业生产有问题,不管是天灾还是人祸,总之地方领导是有责任的。刚刚向领导保证不要饭、不饿死人,保证增产增粮、丰衣足食,这就要返销、救济,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吗?尤其自己包干、蹲点的地方。“真是个瓷怂!”李丕斗心里骂道。

树青一脸虔诚。

丕斗隐忍,心中千回百转。沉默片刻,重回笑脸。

“好好,但是你们不能就这么轻易的就拿走粮食。把你们这些干部都养懒了,不努力、不作为,明年又来要粮食怎么办。”弄点粮食给自己家乡,李丕斗还是有手段的。

“你说怎么办?”

“保证今年增产!至少两成,要在公购粮中体现!”

树青睁大眼睛,瞪着李丕斗:“不管用什么法子?”

“你是书记,办法你想,决定你下。违反政策,俄就抓你!”丕斗诡异的看着柳树青。当然李丕斗并不知道第二十二条军规,但像他这样的领导天生就是第二十二条军规的制定者,他得意自己的悖论就是高明。

柳树青不想纠结到他的悖论当中去,把救济粮报告往桌上一拍:“俄不管你什么政策不政策,您先把这事办了再说!”转身出了大门。

树青不像元兵和建光,他和李丕斗正面接触较少,既不敬他、也不怕他。要说他就是个瓷脑:你有千条妙计,俄有一定之规;他就是认准一件事非干到底不可。

丕斗怔怔的看着他出了门。

丕斗心想,这个瓷脑,不给他把救济粮办了,真撂了挑子,还是麻达。几天后,丕斗捎话来叫去拉救济粮,点名叫刘树生去,不去公社、不去县上,指定去解家沟。哪是什么救济粮,就是解家沟战备地道里存下的点儿战备粮。放在地道中等着打仗,无人经管,已经发霉。李丕斗主管战备,这点儿权力还是有的,或报废处理,或当救济粮也名正言顺。刘树生拉了几口袋回到村里已经半夜,悄悄的给丕斗家、和生家、有福家和自家送去一大半。剩下按救济名单一一分了,几乎每家一点。就这么一点点,冷庙沟的受苦人也是蛮高兴的,总比没有强。刘树生一个劲说是他丕斗哥弄来的,但是大家都知道是柳树青跑公社要下的,对柳树青渐渐另眼看待,拥护的人多起来。

第五节饥荒之争

申有福和韩生根把今年的生产规划搞出来了。树青赶紧召开会议讨论。还是联席会议。在此之前,树青要求大家都做了估算,到底要打多少粮食才能交够公购粮,保证全村人口不饿肚子。

申有福拿出一张纸,在众目睽睽之下唸完了他们的规划。

会场沉默,有福和生根的规划,只规划了熟地,没说荒地。有福最后的结论也只说多种,没有说开荒。“开荒”这两个字似乎是个忌讳,申有福自己是不会首先说出来的。

当满窑烟雾笼罩着快看不见人的时候。

“只有开荒!”宝京憋了半天,这时硬邦邦的说一句。也就是这怂敢打这头炮。

“开荒,才能多打粮,才能熬过饥荒!”坤山这时也和宝京一条战线,蛮横的盯着树青。

“你妈的个屁,你们吃饱饭,让别人做班房!”老贾瞪着王坤山,骂道。

“柳书记,你看,这回坐了一窑的干部,你也不用担心,要是开荒,谁也别怂勾子。自己分粮,让别人受难!”德茂说。

“谁敢通风报信,谁敢得了好处卖乖,谁敢装怂溜号,咱们全村人不饶!”王坤山被老贾骂得躁起,站起来铁塔似地说的落地有声。

“话不能这么说,咱们也不能为难了柳书记。毕竟这是违反政策的事。冷庙沟的事还是要柳书记做主。”申有福枪头正式转向了柳树青,把柳树青放到了火盆上,引得一屋干部的侧目。

柳树青不想在这个会上表现得懦弱无能,也不想让这些农民真把他看成瓷脑。他在冷庙沟待了二年多,李俊生的一席肺腑,使他深刻理会关于“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告诫。一种走上刑场的境界、一种为理想而奋斗的境界笼罩着这个新上任支部书记的全身:

“李委员要我再增产两成。你妈的个屁!你们也都算过了,能保住饭碗都不容易。”柳树青说。

把大家吓一跳。开口就骂领导。农民们有点意想不到。

“不就是开荒吗?有福,你们再弄个规划,就叫《开荒扩种规划》。”

大家喜出望外,生根赶紧说:“好勒,定个框框吧。”

“框什么呀?”树青不瓷,他要挖个坑、铺个道,故意装傻问道。

“还得有个节制。”老胡说。

“要给子孙后代留点生活嘛。”德茂说,几个人都响应。

纷纷落定,树青站起来,望望大家:

“既然大家都要开荒,都知道是违反政策的事,都知道这是祸害子孙的事情,也都知道我这个书记是要承担责任的,大家也不能够得了便宜卖乖。刚才生根说了要有个框框,好,就订几个章程。”

“当然得有个章程。” 大家赶紧纷纷响应。只要树青同意开荒,立什么章程受苦人都同意。

树青用手一指:

“申书记,你记下:”申有福一愣,有点犹豫,直到他慢慢从炕上拿过一个桂芝的练习本和一支铅笔,树青才开始说:

“第一,是开荒一定要有节制,不能无限扩大。大家都合计了,新老熟地全部开完还欠两成,那就扩种三成的地。先管够吃,再说增产。够吃靠地,增产靠天。”一句乾坤,几人点头,几人交耳。

“这次开的荒地位置、亩数要立字为凭,在座的具结画押;一旦超出,我就自绑上告;”这句一出,会场立时静寂,一些凛然,一些伸舌。

“第二、继续打坝。”老申说:“地种多了,恐怕忙不过来。”韩生根也说“劳力调配是大问题。”树青突然大声说:“你们还能永远这样开荒下去吗?”满屋的人从没见过树青发脾气。鸦雀无声。老贾凛然站起,说:“青娃子说的有理,打坝的事俄一人承担。”义气云天,再无这几天颓唐的表现

树青继续说:

“第三、划拨良种试验田。”生根又要说,哪有多余的土地、肥料、人力搞那玩意,有福拦住了他,赶紧说:“应该、应该。”老贾说:“冷庙沟不缺那几亩地!”

停了一下,树青问:“都记下了吗?”

有福应道:“记下了。”

“继续记!”树青说:“为了给冷庙沟的子孙留点东西,对于开荒,俄还有几项具体规矩,”大家睁大了眼睛,充满了疑惑,这娃怎么有这么多章程。

“第一、逐步退耕陡坡地。今年新开耕地不要上陡坡。”大家面面相觑,这个改革很大,千百年来,在陕北只要人能上去的高坡,庄稼就能种上去,只要能长出庄稼,哪管坡陡、坡缓。他们不知道会有多少土地在这条禁令下被放弃,没有人响应。德茂说:“冷庙沟打在这里生就是从坡地上刨食,先人种了上百年的坡地,不种坡地,吃什么?”老贾说:“俄同意,像酒坛沟南边的那面坡,种了好多年了,一曼就是浮土,对下面的坝地也没有好处,撂了就撂了吧。”

树青苦笑了一下。他不想去争辩。退耕!即使退耕陡坡,在陕北千百年广种薄收的耕种模式下也不啻是一种翻天覆地的变化。不要说去执行,让他们去想想,都是一种奢望。他说出来,无非是想放一颗炸弹——你们受苦人的耕作习惯要改一改了。树青知道在他这代要彻底改变这种耕作方式比登天还难。柳树青啊,柳树青,要在这亘古不变的黄土高坡上冲出荆棘实现他的绿色梦想。

“第二,东山不能动,从后沟以东,直到官道两侧,东山顶,东山南北,包括猪背岭和东山东侧的几个沟掌按过去的规矩不准种地、不准放牲口、不准砍柴、不准挖坟埋人、不准祭天祭神烧纸敬香。这应该成为村规。”虽说这是人所共知的规矩,但那只是先人代代相传的口信,从没有在这么庄严的场合宣读过。人们心中一凛,干部们忽然像是触到了心中最隐痛的地方。

冷庙沟先人为了保这一方水土曾经立了很多规矩,例如:“一方水土仅养六姓”、“土植不承多休少垦”、“稍林茂盛少砍多栽”。延续到近代子孙,因各种各样的原因,这些规矩都被突破了。特别是合作化后,完全改变了冷庙沟受苦人对乡约村规的尊重,因此也就没有了那么神圣的影响力和约束力。去年春夏,当白增喜鬼哭狼嚎地阻扰民兵在东山修工事,被五花大绑的送去公社的时候,村里没有一个受苦人和干部出来说话,任凭东山被挖成疤痢头。他们似乎对这些乡约村规,已经无奈,漠然处之了。

“这还用说,那是龙脉呀,饿死也不能打东山的注意,这次开荒不要算计它。”德茂老汉耿耿的说。

老申、树生、坤山、老胡不然,认为树青有点小题大做,因为护东山只说护冷庙沟的西面,从来没有说护东面。东面却有几块平缓的峁地是种庄稼的好地界。坤山又要站起来发言,但是多数人都纷纷点头附和,因为东山毕竟是冷庙沟的命根子,东西两边都护,那敢情好。这些人都是六姓本族。坤山见势,怏怏的坐下,虽然坤山他们这些外姓人对东山没有敬畏,对冷庙沟的六姓本族还是忌惮的。

“第三、老树不能动。”大家有点儿大惑不解,什么叫老枝老树?!

“大柳树自砍了以后再没发芽。咱们不说先人种下,活到现在不容易,也不说求神去灾没有个去处,就是几十里内冷庙沟的脸面往哪儿搁,说句迷信的话,就不怕天打雷轰。”

原来树青说的是大柳树,那确是全村人的一块心病。

村里的年轻一代既不敬先人的村规,也不畏神鬼惩戒,宝财、树生这些就是代表。刘树生前些日子因为帮官生娘诈粮受到树青严厉斥责,这回又说大柳树,显是冲他来的,心有不平,于是反击:“那是公产,队里要用,咋就有错,你想为□□分子翻案。”树生心里明白,砍树惹了众怒,一定要给他一个教训。

树青理直气壮大声:“你还是不是冷庙沟的子孙!?”震得窑顶掉土。

这话说厉害了,也问得实在在理。护山种树是阴福子孙的好事,那挖山砍树就是欺世缺德的损事,这是世代受苦人特别是土生土长的冷庙沟人都害哈的道理。刘树生本就是个外姓生子,你吃在冷庙沟、生在冷庙沟就要维护冷庙沟的利益,维护冷庙沟子子孙孙的利益。你砍了大柳树这一冷庙沟的标志,这心不是往外拐了吗?刘树生一凛,他对这个外姓身份本就心虚,不要说冷庙沟就是李家也不把他看做本家,一听树青质问浑身缩了一截,不言传了。

整个会场突然冷了场,静得落针都能听见。各人心情复杂,砍大柳树多数人是惋惜的,就像树青说的,冷庙砸了,柳树砍了,却病求神都没了个去处。周围几十里谁不知道冷庙沟的大柳树,这些日子谁家没听到四里八乡的亲戚朋友的询问闲言:“冷庙沟就真穷的要砍大柳树?!”羞的冷庙沟人无言以对,一向以龙头自居的冷庙沟就要走向没落呢,是个冷庙沟人都感到羞耻。

“唉,原来脑畔山树多的呀……”德茂惋惜的咂着嘴。

“那对面的大核桃树、脑畔上的枣树林……”坤山没说完,众人皆阻止“那不是树,那是冷庙沟的嚼谷,谁要打它的主意,真是做大孽了!”

树青说:“包括知青种的果树,今后谁也不许再砍。”众人纷和。

一条砍树的规矩,把话题扯远了。有些人已困眼迷糊。

“听好了,还有最后一条。”树青把那条放在最后,想引起重视,一些人强睁开双眼。

“第四、锅塌沟不要动!”树青讲了三项章程,三条规矩,像旋风一样掀起一阵高似一阵的轰动。讲到这最后一个“规矩”,他以为是一颗□□,会吵得不亦乐乎。反而大家没了兴趣。

“才远,谁去那里受罪。”宝京打着哈欠说。

“来回走路都耽误半天功夫。”坤山伸了伸腰说。

“倒是有几亩老生荒地,值不当种吧?”申有福说。

“怕不是要跟那母狼过日子吧。”坤山也笑说。

“你是不是要和那芸女子到锅塌沟成家过日子,谁也不和你抢。”韩生根笑说。好几个人哈哈笑着站起来。

老贾、老胡已困睡,半天没说话。和贵在角落里一本书盖着脸。

德茂已经呼噜山响,桂枝娘抱着桂芝已经睡着。

只要同意开荒,受苦人对那些规矩、章程早已没了兴趣。

申有福说:“规矩俄都记下了,太晚了,散会吧。”树青茫然。人们纷纷往外走。

他以为要保住梦中的最后一块绿洲,需要顽强的据理力争,没想到这样的结局。见人都起身散去,大声喊道:“要是动了锅塌沟,俄可不签字!”

这个会虽然有争议,也有结果。但是对柳树青来说压抑很大。树青在心底里不同意李俊生说的话,他既要在现实中碰得头破血流,也要争取理想的辉煌灿烂。柳树青并不想螳臂挡车,有意和这些受苦人作对。只是一个知识青年的理性和梦想同时缠绕着他:这样无节制的开荒下去,何年何月是个头,陕北的受苦人就是要永远过这种种不完、锄不完、收不完、打不完的苦日子吗?他柳树青也要在这种苦难的日子中度过余生吗?即使没有上面的政策,柳树青下意识的感情也对这种无休止的开荒产生抵触情绪。要说乡亲们认为柳树青是瓷脑的话,他确实有点儿,但不是死抱政策,而是一个青春的梦想,魂牵梦绕得他不能自拔。

可是他当这个书记,又不能让这几百口人饿肚子,让冷庙沟死人,这是迫不及待要解决的问题,在现有条件下唯有扩种。善良的柳树青只好妥协,他隐隐感到这个口子一旦放开,就像决堤的洪水,他定的那些规矩章程,在受苦人那里是那样的苍白无力。

踏着月光回到灶房,想找口热水喝。豆油灯下,小芸坐在炕沿上搓玉米。这些日子,小芸一直避着他,见面少了。小芸对这个单纯的男孩太了解了,她感到了这个男孩的困顿,在这个关键时刻,她应该给他鼓励、安慰、开导。她下地从热锅里舀了一碗水,放在灶台上。自己坐在了炕沿上。

树青心思全在会议上,并不在意小芸的存在,拿起碗,蹲在炕边的硷地上喝起来。

“你跟队里争什么呀!”小芸小声说:“别气坏了身子,伤了和气。”

“他们要开荒!”

“饥荒严重,受苦人开几亩荒地裹肚,何必大惊小怪。”

“他们要大面积开荒!”

“他们开荒关你屁事!”小芸声音提高。

“我是干部!”

“什么破干部,没有受苦人咱们在这里什么都不是!”

女人对男人的事业感向来不屑一顾。李新华曾轻蔑的把苏元兵的战备工程斥为“什么破战争!”激起苏元兵的大怒。

柳树青听到“破干部”三字,不怒反悲,从心底涌出极大的委屈,抽泣起来,头顶着小芸的膝盖,逐渐嚎啕。他不是就想让冷庙沟青山常在、绿水长流吗?他这个梦想不也是冷庙沟先人的梦想吗?为什么现在的冷庙沟受苦人就不能理解,为什么大家都对他另眼相看,两年来建立的亲情、乡情都忽然冷漠了,他从心底感到隐隐的压力。会上他虽然头头是道、大义凛然,却生生拉远了他和这些受苦人的感情。现在他最亲近的战友也这样指责他。他几乎没了别的渴望,心中苦水翻腾,不由得发泄出来。

赵熙芸先是有点吃惊,有点不知所措。渐渐地是心疼,是对这个男孩藏在心底的爱怜,她弯腰抱住了这个男孩的头颅,紧紧地任其在自己的胸口颤抖……

※※※※※※※※※※※※※※※※※※※※

一个阴谋在酝酿,提拔任命和扩种增产联系到一起。理想和现实的冲突摆在知青面前。诈粮和抓赌是受苦人的悲剧,描写了饥饿和道德,贫穷与愚昧。

官生娘处于无奈做出诈粮丑事,这是一个极具戏剧性的情节(真事),故事虽然下作,作品却给予官生娘较大的同情,凸显灾难的严重。

赌博带出了老贾的辞职,看似偶然,实际是矛盾双方较量的必然结果。

这场阴谋与第五章“山村风云”中李、贾两家的斗争有些相似,为饥荒、为粮食、为开荒扩种、为权力争夺。内涵是相通的,手段却是翻版。饥荒、要饭、死人、赌博用大量的情节铺垫预示着悲剧必然发生。把柳树青推上支部书记这个舞台,他还抱着理想和幻想,读者应该感到,他根本就不适应这个舞台,既是勉为其难,又是阴谋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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