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籍悄悄地站起来,在他身边,看着他时不时**的肩膀。陈瑛哭得他心都碎了,他从来没见过他这么失态的样子。
他连刘岭都要避开,唯独在他陆子籍面前不是宗主不是家长,只是一个失去心爱姐姐的弟弟罢了。
陈瑛有好多话想和姐姐说,有趣的事情,伤心难过的事情,还有一肚子的委屈……他想像小时候那样,让姐姐抱着哄着,挨打了有姐姐安慰,受伤了有姐姐上药,冷了有姐姐做的衣服……
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么温柔的姐姐,从来不对任何人严厉的姐姐,美丽大方的姐姐,竟然会走上这条绝路。
他早该发现的,他早该发现她的异样。那时的她,面上多一份温柔,心里就多一份决绝——等他醒悟过来,已经太迟了。
姐姐想用自己的性命换来家族的自由,她却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假如她在天有灵,看着她拼命保护的家族所遭受的一切,会不会很难过?
他也只是个会在有父母姐妹的团圆梦里哭醒的小孩,生病的时候想要娘亲陪着,受伤的时候想要姐姐哄着,他什么都想要!
可他什么都没有。
在无边无际的病痛中,他无数次地思考这一切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是长久的安宁还是永无休止的斗争——他至今也没想出一个答案。
不知过了多久,他哭得手指发麻,才感觉好受了一些。他靠在墓碑上,摸出帕子擦了把脸,咳嗽了几声。陆子籍把手臂上搭着的披风披在他身上,默默地抽出几张纸钱放在火上烧了。
“哭出来会好些。”
“令书……”陈瑛嗓子发哑,眼睛也哭红了。他抽了一沓纸钱,在火上烧了。“我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姐姐已经走了这么多年,我知道你当初在边关很难熬,所以——”
“不是的……”陈瑛抬起头,直直地望着陆子籍,眼神中有种难以言喻的悲伤。
“琬祯。”
“她以为她不嫁给太子,皇帝就不会用她牵制我爹,再加上我爹被降职,皇帝应该不会注意到我们家……我那时并不知道这些,虽然我从小就了解许多事,但我没想到第一个牺牲的会是姐姐......”
“你是说,姐姐差点就成了太子妃?”陆子籍不可思议地睁大双眼。
“她不可能是太子妃,顶多是个侧妃。我根本就不知道还有这件事。”
“那你……”
“李旻。李旻说的。”陈瑛头靠着墓碑,闭上眼睛,不愿意看见什么似的。“皇上不会让他说出去,但他为了激怒我,屡次提及我姐姐的死,我这才去打听……她根本就不是病死的,”陈瑛睁开眼睛,“是自杀。”
“已经定下和太子的婚约,后来又自杀的话……”
欺君之罪,株连九族。
“所以对外说是病死。”陈瑛望向别处,忍着悲痛去回忆。他穿着姐姐赶制的、能穿到他真正成年的衣服,系着象牙白的抹额,给姐姐戴迟到了五年的孝。
“你怎么会知道?”
“刘岭说的,但他也不能知道得真切。他说姐姐是突然走的,非常突然,等他们收到消息奔丧的时候,家里已经对外说是偶感风寒病逝……但是当初的下人偷偷说起来,姐姐是吞金自尽的。”
“那怎么瞒你到现在?”陆子籍盘腿坐下,又扔了一沓纸钱。
“不算瞒,毕竟那个老下人早就糊涂了,刘岭和我都不大信的。只是后来李旻三番五次提起来什么国舅、姐姐不听话的事,我们才往那想,说不定是真的。皇帝或许不信,但是都做到这份上了,也只好为了皇室的颜面相信……到最后,还不是想起来就拿我们出气……”陈瑛摇了摇酒瓶,给自己斟了一杯。
“你不能……”陆子籍一把抓住陈瑛的手,酒洒了一些出来。
“有什么不能的。”陈瑛冷冷地说道,执意斟满一杯酒饮下。陆子籍也拿过酒杯来,给陈荃倒了一杯。
“这也是无奈之举,你不要责怪她。”
“我没有责怪,我怎么会怪她?我应该……谢谢她。”陈瑛瞥了一眼那碑上的名字,强行压抑的悲痛又涌上心头。“我倒宁愿她死了。嫁给太子,被人抓住把柄、动不动拿前朝开刀不说,倘若不能生下皇子,还得在那见不得人的去处呆一辈子……别人家拼了命的把女儿往那里送,不就是图个荣华富贵么?殊不知这见不得人的荣华富贵,不过是离散天下之子女,独奉一人之乐罢了。”
陆子籍低着头,一直沉默着听他说话。忽然他抬起头:“你刚才……对姐姐说的话……”
“我说什么了?”陈瑛双眉微蹙,眉心多了几道浅浅的纹路。
“就是……我……我们其实还没有见过伯父伯母……”陆子籍支支吾吾地说道。
“那不重要,他们知不知道都无所谓,我只想让姐姐看看你。”
“我明白。”
“我也不敢让爹娘看你……”陈瑛忽而有些失落,低垂着眼睫。“我这样的身子,说不定活不了几年……有的话,到时候见面再说也不迟。”
“说什么瞎话,有我养着还怕养不好了?你还这样年轻。”陆子籍皱眉嘟哝了几句,抬手把陈瑛肩头的披风往上拉了拉。“但是......假如你当初拒绝了我,你有别的打算么?”
“别的打算?”陈瑛被他问住,蹙眉想了想,“没有。也许当初的我和姐姐想到一块去了,只不过我命不该绝,苟延残喘至今——我也许会结婚,但陈烨一定会是世子。”
“为什么?”
“婚姻相配,第一要门当户对。而我又在风口浪尖上,虽然是辞官赋闲在家,但辅国公的身份还在这,没准哪天又看我不顺眼,让我的孩子又经历这样的痛苦......陈烨虽然是我弟弟,毕竟年纪还小,外人看来不成材料......能瞒过去......”陈瑛实在是累,声音也渐渐小了。
“以后的事情,谁能想到呢。”
“也是。”陈瑛早没了精神,连笑都懒得笑。“时候不早了,和姐姐说一声,说我们走了,改日再来看她。”
“诶。”陆子籍闻言,朝陈荃的墓碑一跪,磕了三个响头:“姐姐,我带陈瑛回家了,我们改日再来看你。”说罢碰了碰陈瑛的肩膀,“我在外头等你。”
走了几步,他回头看了一眼——陈瑛低着头跪在墓碑前,抬手摩挲着陈荃的名字。
姐姐。
下次再见,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如果你在天有灵,求你保护陈烨。我无欲无求,只求他能平安。
我走了。
陈瑛默念完,郑重地磕了三个头。他久久凝视着墓碑,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一样,狠心起身离开。
“快上来,外头还是冷,早知道该给你多带一件衣服的。”陆子籍絮絮叨叨地把陈瑛搂在怀里,“你看你,脸色又差了好些。”
“没事,我就是有些乏了。”陈瑛藏不住倦怠的神色,歪了个舒服姿势靠着。
“睡一会儿吧,路还长着呢。”
陈瑛没心思品味他的双关,迷迷糊糊地陷入了浅眠。
陆子籍正打算把陈瑛的披风拢一下,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一只蝴蝶悄悄停在了他的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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