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瑛看着沈策被沙土一点一点掩埋,攥紧的拳头在沙石上磨出了血。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陆子籍拉走的,也不知道是怎么被关进了营帐里,不知道陆子籍为什么要拉着他的手叫他,给他灌下一碗药。
他抱膝坐在地上,像一尊雕像,一动不动,双眼无神。
“琬祯。沈大哥是个很好的人,我们都……都很难过……”陆子籍再次开口,把马灯放在自己身边。“你……你不要过于悲伤……”
陈瑛仍是不动,转过眼睛望着他。他看了很久,陆子籍不忍见他眼中的悲伤,别过脸去。
“令书,这是我们的最后一场仗,对不对?我们赢了,是吗?”
“嗯。我们赢了。”
“可是沈策死了。”
“战争总是这样,作为将——”
“可他死在了自己人手里。”
陆子籍愣住了,被生生打断的那句话还没咽回去,张着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自己人?”陆子籍觉得舌头有点打结,连这几个音也发不出来。
“沈策……死之前说的。他说他看见那里面有长海军的人。”
“他说不定是认错了——”
“可是你想想,那不是杨朔,那是沈策,那是对所有人——上至统军下至伙夫都了解得明明白白的沈策!”
这下轮到陆子籍沉默了。
“我倒宁愿他死在上官信的手里。”
他们凭借着计谋和策略,一次又一次地从内奸和敌人手中逃脱,最终赢了这场仗。但更大的问题还在后面——内奸的范围有多大?所有活下来的士兵,有多少人是干净的?死了的人,又有多少是对方的卧底?
“陆帅!陆帅!”传令兵急急忙忙冲进来,看见陈瑛的时候还愣了一下。
“有事快说。”
二人听得这动静,悄悄把手放在刀鞘上。
“负责看守的人说,上官云听说上官信已死,抢了守卫的刀自杀了!”
“什么?”
二人对视一眼,顾不得那许多,提了马灯便冲出营帐。
“陆帅!将军!都是小的监管不力,才让他逃了……”守卫一见他们便跪下呼喊道。
“人呢?”
守卫颤抖着手,指了指旁边用破布盖着脸的尸体。陈瑛踩着沙石走过去,蹲下来掀开布查看。
“这一下,几乎划了半个脖子。这时候倒是急着求死了,死得未免太轻巧。”陈瑛轻蔑地在尸体身上踢了一脚。
“剩下的人,你们给我好好审,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看看还能抖出什么料来。”陆子籍吩咐道。
“是。”
他追上陈瑛,“琬祯,琬祯!”
“怎么了?”
“走,借一步说话。”
二人走到偏僻的树林里,打算绕道回去。马灯在幽暗的林子里一闪一闪,像是鬼火。
“说吧,神神秘秘的。”
“你知道我们死了多少人吗?”
“七万八千人。伤了三千五百人。”
“传播消息的范围非常大,我怀疑我们分头行动的时候都有卧底。我们的卧底传回来的消息总是不如他们的快,统军也好守卫也好,都有问题。这是其一。”
“其二呢?”
陆子籍停下脚步,扳过陈瑛的肩膀让他对着自己。“其二就是,我们赢了。”
“对,你傻了吗?”
“不,我没有。”陆子籍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竹筒,在陈瑛面前晃了晃。“看见没?金的。”
“京城?”
“就在前天,前天传来的密令——要求我们停战议和。”
陈瑛不可思议地瞪大双眼看着他。
“那你不就抗旨了吗?”陈瑛努力压低嗓门,突然身后草丛中一阵响动,吓出他一身冷汗。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假如前天议和,我们就错失了堵截上官信的最后一次机会。为了堵他们,我们累死了三分之二的战马。”
“假如没打赢,你是不是准备议和?”
“没赢再说,这上官信是上官云的家将,出了名的忠心,估计是听见上官云被俘了才贸然出动的,不然沈策这个段位的根本砍不了他的脑袋。”
陆子籍拧亮马灯,搂过陈瑛的肩膀把他往回带,“现在就看剩下的人能不能审出点什么有用的东西来,这仗打得,憋屈。”
陈瑛默默走在一旁,像是有什么心事。
“想什么呢?”
“我总是觉得不对,又想不到是哪里不对……”
“那别想了,回去就知道了。”
“嗯。”
黄沙掩不住将士的英魂,孤城里夜夜凄凉的鬼哭,就像是对这场阴谋的控诉。他们有多少人还活在那春闺的梦里,还活在家门前长明的灯火里。
再也回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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