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想怎么办?”柳鹤亭问道。
一听这话,姜纯良觉得有门,迅速提出了一个他刚才急中生智蹦出的想法。
“您看这样行不行?回去我就找刘向龙谈,您放心,我一定亲自和他谈,让他答应不再打扰柳依,当然,就像您说的,他的保证不能完全作数,我会把刘向龙调到别的班,在学校我肯定不让他跑出我的视线,掐断他与柳依一切的接触机会,周末放假的时候哪,我以辅导他的名义把他接到我家吃住,这一点我也会给他家长说明,取得他家长的谅解,不瞒您说,我跟他家长还是有些交情的,所以问题应该不大。”姜纯良撒了个小谎,他并不认识刘向龙的母亲,不过他打定主意,虽然这么做看似挺滑稽的,但今后无论如何都要把刘向龙绑在自己身边,反正离高考也就两个多月,放假的周末屈指可数,不就牺牲九个周末嘛,高考一结束,这事再怎么发展,柳鹤亭也找不到自己身上来了,再说,这事说到根儿上,柳鹤亭不还是担心这事传扬出去丢人嘛,只要把事情控制在目前的范围内,不也就消除了他的疑虑了嘛。果不其然,这话说到柳鹤亭心坎里去了,他也不想过分为难姜校长,毕竟都是仕途中人,又没什么过节,多少都会给彼此留点面子,于是他同意了这个提议:“好,姜校长,希望今天下班前你能给我答复。”
一个老谋深算的中年政府官员,一个并不精于世故的老年教育系统领导,以相对放松的情绪握手告别,他俩似乎都相信,事情马上将以他们设计的方式解决,尤其是柳鹤亭相信,孙猴子还是跳不出如来佛掌心的,可他忽略了一点,青春的躯体里栖息的注定是一颗不安分的心脏,成年人世界里天经地义的游戏规则,往往就是被少年人用来蔑视和挑战的。
姜纯良返回学校时已近中午下课,他守在了刘向龙的教室门口,下课铃一响,刘向龙就拎着饭盒出来了,姜纯良摆手把他叫过来,老师和同学们也都不见怪,姜校长对刘向龙的偏爱在校内是人所共知的,大家对此早已习以为常。
跟着姜校长进了他的办公室,刘向龙心中有些纳闷,尽管姜校长好不掩饰对他的重视,也偶尔把他叫到办公室聊聊,但跑到教室门口去蹲候他却还是第一次。想到柳依昨晚走后至今未归、昨晚姜校长与自己的貌似闲聊,刘向龙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姜校长对他的态度一向和蔼,这次也不例外,或许这次更和蔼一些。
“向龙,听你们班主任说你近期学习成绩很稳定,你也知道,学校上上下下对你都寄予厚望,你很有可能创造一中的历史,所以我不希望有些事分你心,这样才能在高考中有良好的发挥。”
“校长,这几年您和各位老师对我都挺关照的,我也没少吃小灶,比起其他同学,我的学习环境优越太多了。”
“对你的关心,其实不仅仅你成绩优异,也是因为你是个特别懂事、懂得感恩的孩子,这也是老师们对你一致的评价,这样的孩子谁能不喜欢哪。今天找你来,不是以校长的身份,而是以长辈的身份,有件事哪,想跟你了解或者说商量一下,也希望你能给我这个长辈说句实话,好不好?”
话至此,刘向龙模糊感觉到这事应该与柳依有关。
“你是不是与柳依关系特别近,或者说,你俩在谈恋爱?”
该来的还是来了,刘向龙猛地心头一缩,他本以为两人做事谨慎、机密,应该不会有人发现,姜校长的话直击要害,让他觉得好像做了亏心事被人揭穿了一样。
“校长,我没耽误学习。”刘向龙的回答里多少还是透着心虚。
“向龙,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有些话我也不必多说,柳依的家庭情况想必你也是了解的,你俩往前走得太远了,这对你和柳依都不好,只想劝你一句,无论你俩目前是个什么情况,到此为止吧。”
“姜校长,我非常尊重您,也非常感谢这几年您给我的关照,可这件事上我没法听您的。”
“哦,为什么?”刘向龙回答地如此迅速干脆,让姜纯良有些措手不及,可一细想,刘向龙的拒绝又不完全在姜纯良的意料之外,别看这孩子仅仅十八岁,可他的骨子里那股硬气与他爸爸如出一辙,姜纯良不禁暗自叹了一口气。他爸爸要但凡要是稍微懂得退忍,也不至于冤死在狱中,要是换做任何一个学生如此撅他面子,姜纯良肯定心里蹿火,可当这个人是刘向龙时,他还是有点耐心听听这回绝背后的理由。
“根据校规,高中生在校期间确实不能谈恋爱,但我和柳依确实是两情相悦,我不是不通情理的人,所以我们选择了隐瞒,既维护了校规的尊严,也尊重了我俩真实的情感,这是两难之下相对两全的选择。”
“但现在你们的情况已经不再隐秘,就已经不仅仅是你俩的私事。”
“即便公布于众,说到底也是我俩个人的事,我们的所作所为没有伤害到任何人。”
“向龙,你怎么能说没伤害到别人呢?你不知道柳依的家庭背景吗?这件事如果传到他父母的单位,你让他们在单位怎么抬得起头来。”
“谈个恋爱怎么就让他父母抬不起头来,任何纯真的情感都应该被尊重和祝福,哪怕它有违一些现时不合理的规定。”
“你俩仅止于谈恋爱吗?有些话非得让我挑明吗?告状信都寄到我这儿了,你俩早都突破了应有的底线,时间地点都明明白白,上周六在你家发生了什么,你应该还不至于忘了吧?这样的事如果传出去,你让她一个姑娘怎么面对同学、老师?让她父母如何面对身边的亲戚、朋友和同事?”
刘向龙终于明白,上周六晚上居然有人偷听,他瞬时就像那个被小孩叫喊着没穿衣服的皇帝一样,羞得满脸通红,恼怒之中顶了一句:“发生了又能怎么样?我们只是遵从了彼此真实的意愿。”
“你可别忘了,严打还没过去,迟志强进去还没几年,现在还没放出来,朱德的孙子朱国华都被枪毙了,你这种事,说你诱y奸少女也不为过。”
“那随便。”刘向龙扔出了一句硬话,气冲冲地摔门而去。
姜纯良没想到谈话居然到了这种地步,他恼怒地把一支钢笔狠狠地砸向办公桌,骂了一句“混账”。可骂完之后,他并没有给柳区长回话,而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后续如何处理此事。待稍微平静了一些,他也觉得有些话说得不太合适,难免激起少年人的叛逆心,所以还是决定下午寻机再找个时间约刘向龙谈一次,毕竟柳鹤亭给他留的时间太短。
下午,他觉得自己彻底平缓了情绪,就让刘向龙班主任把刘向龙传唤过来,刘向龙班主任听到这个命令时,心想校长也太宠刘向龙了吧,一天召见两次啊,可当他兴冲冲地向刘向龙传旨时,只听到三个冷冰冰的字“我没空”,班主任惊得下巴掉了下来…..
刘向龙绝对不是负气之语,虽然他才刚刚成年,可早已形成自己独立的思想和人格,饱读西方哲学的他,无限崇尚自由意志的表达,内心并不认同“个人意志必须服从全局利益”的传统观点,尽管这种观点在中国社会才是正统,因此他认为此前隐瞒恋情已是自己对现实做出的妥协了。当姜校长毫不留情地掀开这层纱布时,他觉得不如索性趁机将恋情公布于众,至于偷食禁果这事,说实话,他是有些心虚的,这种心虚更多来自于他不知道这事发生后柳依对自己的态度到底有没有变化,但他同样不认同姜校长以此要挟自己的做法,在他看来,姜校长的说辞纯属情感和道德绑架,他打定主意不再与姜校长就此沟通。
姜纯良看着前来汇报的班主任一脸不解的样子时,他已然明白了结果,听完班主任的汇报就摆摆手让他走了。姜纯良的内心彻底灰暗下来,本想着轻易能解决的问题却变得如此棘手,尽管此前他对刘向龙的态度极为不满,可一想到他终究还是个孩子,姜纯良的心就很难硬起来。从根上讲,他终究算个厚道人,早年他不是没动过从政的心,可文w革中见到的人性之冷酷,让他意识到自己的性格并不适合仕途的钻营,就转投了教育事业,希望尽可能少参与些有违本心的事情,可这件事,又把他推向了自己既畏惧又不擅长的领域。
无奈之下,他还是硬着头皮给柳鹤亭打了个电话,汇报了自己的失利,柳鹤亭在短暂的沉默后,还是像上午一样,让他来江湾区政府商量此事。
姜纯良带着沉重的心情,又骑着那辆二八式凤凰牌自行车,赶往了柳鹤亭的办公室,这一次,他感到这条路竟如此漫长,甚至盼望永远也不要到达。这次他骑行了很长时间,赶到时已临近傍晚,太阳正在逐渐收回它对人类一天之中最后的恩泽,远处的独秀峰托着一团火烧云,灿烂如画,望了一眼绚烂的火烧云,姜纯良却感觉就像一勺炙热的钢汁浇在心头,烧得扎心。人大概都是这样,同样的景色在不同的心境下观看,感受迥然不同,如果在往日,面对此景,他或许心中会生出“日晚菱歌唱,风烟满夕阳”这样的诗情画意。
区政府已经正式下班了,除了门岗几乎没人,秘书见柳鹤亭没走也就乖巧地陪着,柳鹤亭却说工作已经忙完了,自己就是想多呆会儿,休息一下再回家,就这样把秘书打发走了,当姜纯良到办公室时,办公室里就剩柳鹤亭一个人了。
一天内见两面,彼此自不必有任何寒暄了。
“看来你还是低估了这小孩,他并不领你的情。”
“结果确实有点出乎意料,不过,这也正常,这个年纪的小伙子难免年少气盛,或许再给他点时间,冷静下来就好了。”
“姜校长你对他还真是有耐心,不过我没那么多时间让他冷静了,如果不立即掐断他俩的关系,再出点什么意外传到学校,你让柳依怎么在学校呆下去。”
“柳区长,您看这样行不行?我把他调到二高,二高的吕校长肯定愿意,以他的学习成绩,哪个学校不抢着要,这样才能把他俩分开,如果这样可行,我也愿意忍痛割爱。”
“恐怕不可行,这种做法治标不治本,没法彻底掐断他俩的来往,不过话又说回来,你怎么这么维护他?”
“只是觉得他是个好苗子,而且年纪还小,对他应该多些包容。”
“真得那么简单吗?实话告诉你,今天我也没闲着,又花了点时间了解了一下这个刘向龙,他爸爸好像叫刘仁基,我想这个名字姜校长你应该还没忘记吧,这才是你一直护着他的根本原因吧,怎么,想通过照顾他买个心安?”
柳鹤亭的语气风轻云淡,可句句都像毒刺一样扎在了姜纯良的心窝,刘仁基这个名字是他五十多年的人生中抹不去的痕迹。他俩曾是化物研究所的同事,刘仁基专业能力强、为人古道热肠,几年相处下来,与姜纯良结下了友谊,随着文w革如火如荼地进行,刘仁基越发表示看不明白,年轻的他没管住自己的嘴,私下与同事说过一些不满时政的话,当然也包括他视为朋友的姜纯良。姜纯良出于善意提醒他别乱说,但挡不住别的听者中总是不乏有心人,就把刘仁基举报了。正好赶上林lin彪叛逃事件,有些当权者趁此机会急于立功表现,刘仁基就很荣幸地被抬升到林lin彪埋在基层的反党分子这样的高度了,虽然林lin彪永远不会记得,自己何时与刘仁基这个小虾米牵上线的,但这并不妨碍刘仁基被重视,重视到了进监狱的地步。当权者鼓动同事揭发刘仁基,其实这种事根本不用鼓动,在群魔乱舞的时代,奸佞小人纷纷像浇了粪的麦苗,蹭蹭地钻出地面,一颗颗狂欢的心早恨不得把别人剥皮实草了,一份份举报材料纷至沓来。姜纯良本不想参与,可某些关键领导一再找他谈话,甚至威胁如果他不举报,要把他也列为刘仁基同党,反正单位都知道他俩走得近,为了自保,姜纯良在无奈之下,也提供了一份所谓“刘仁基叛党”的材料。而任专案组组长的恰好是时任江湾区革委会副主任的柳鹤亭,姜纯良也就是在那时认识了柳鹤亭,初次见到柳鹤亭,姜纯良心里就很紧张,柳鹤亭当时才二十出头,比自己小十多岁,可柳鹤亭短寸头下的一双直逼人心的双眼,让姜纯良有股喘不上气来的感觉,自己在这个年轻人面前毫无年长者的心理优势,那事之后两人再无交集,从此姜纯良也不想跟他这样的人有任何瓜葛。
姜纯良没想到刘仁基性格异常刚硬,对所有的指控一概否认,这种态度激怒了专案组,多次审讯都对他下了重手,多次的酷刑后终于在一次审讯中致其死亡,专案组也有些慌了,最后合力以心脏病突发为由掩盖了此事,刘仁基老实的妻子也就是刘向龙的母亲,万般委屈之下接受了这一说法,她一个普通妇女,在那种政治环境下,又能如何哪?姜纯良却对此极度愧疚,虽然他不是主谋,仅仅是众多同事中揭发刘仁基的人之一,可他始终认为自己也是个凶手,不过由于在单位之外,他与刘仁基并无私下往来,因此刘仁基的妻子并不知道姜纯良的存在,更遑论当时才两岁多的刘向龙了,母子两人自然也不会把姜纯良列为仇人,当然,至此,刘向龙也并不知道父亲的真正死因,只因为母亲出于对他的保护,对他说了善意的谎言,其实她并不知道刘向龙一直对此心有疑虑,他从已经去世的爷爷那儿隐约听说过一些模糊的信息。
文wen革中权力斗争中的种种丑相和刘仁基之死使姜纯良心灰意冷,也渐渐让他放弃了“优而学则仕”的思想,文wen革后他就设法离开了化物研究所,转而投身他认为相对更为简单的杏坛。三年前,刘向龙出现在新一届高一生队伍中,让他眼前一亮,惊异于刘向龙的聪慧之余,通过私下的了解,知道刘向龙就是刘仁基的儿子之后,他对刘向龙更为照顾了。在别人看来,姜纯良不过单纯地想利用刘向龙的优异成绩,为自己积攒政治资本而已,只有姜纯良自己清楚,他面对刘向龙时的那种复杂情感,也就难怪柳鹤亭的话一下子就能刺痛了他。
“可是你想过没有,如果有一天这小孩混好了,我想以他如此优异的成绩,混好的可能性太大了,而且说不定地位不在你我之下,在有能力之后,你觉得以他的性格,不会追查刘仁基当年事情的真相吗?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觉得自己并不是主谋,也无意真得加害他爸爸,可你觉得站在他的位置,他会理解你吗?他会放过你吗?永远不要忘了一个最简单的道理,能力越强的人报复起来越可怕,而现在的他只是有这个潜力,至于能否将这种潜力变成为一种能力,就全看姜校长你的了。”
柳鹤亭说的这一切,姜纯良不是没考虑过,可是通过这几年的观察,姜纯良看得出刘向龙与他父亲刘仁基一样,虽然性格刚烈、恩怨分明,但同样都是本善有包容心的人,即便日后知道了姜纯良在自己父亲之死中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那时候的刘向龙能更成熟、理性地看清自己当时的无奈,更何况柳鹤亭有一点说得对,自己并不是主谋,有没有自己的揭发,刘仁基的结局都不会改变。只是姜纯良也明白,柳鹤亭讲这些话的目的只有一个,逼他做出决断,对刘向龙痛下杀手,其实柳鹤亭内心更怕刘向龙未来可能的报复,毕竟他才是刘仁基专案组的组长,对刘仁基之死负有最直接、最重要的责任。柳鹤亭现在已经是赤chi裸裸地威逼了,明白无误地告诉自己,如果他对刘向龙仁义,就休怪他柳鹤亭对自己既不仁也不义。在良心与利益面前,姜纯良经过一番内心的挣扎后,不得不再一次选择了后者,柳鹤亭对这个结果很满意,随后就在这间办公室里,两个人一番密谋,一个针对刘向龙的计划出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