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遮迦越罗看着这个笑容，也跟着笑起来：“六岁了。”
……
养魂池极为空旷，回音清晰而久久回荡。
“尘净师傅。”低语声被逐渐放大，在池内盘桓久久才散。
“多年未见了，怎么……”从未想起过我呢？声音一滞，转轮王移开视线，再发出的声音低若无声。
“我也有心的。”说完好像突然想起什么，轻笑一声，此时格外清晰。
“弟子差点忘了，您是佛啊。”
当然没有回应。
就算他还清醒着，肯定不会放在心上，然后泯然一笑，一副大慈大悲之象。
他从未见过有个佛如他这样不像个佛，有从未见过如他这样像佛的佛。大慈大悲的眼中真真是众生平等。
这个佛啊，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可是。
你看那个人的时候，为什么眼里就没有众生平等了！
惩恶殿，是十殿阎罗们办公的地方。大殿内肃穆威严，十殿阎罗各端坐一方小台，众鬼肃立两旁。
又到了一周一次的例行会议。牛头鬼面上报情况，小鬼们押解幽魂，再由阎罗们按着各自职责依次判决。
判官在一旁记录，之后自有鬼吏们带下去执行，最后押送到十殿转轮王处判决，轮入何道又是另说。
例会按着以往的速度结束了，众鬼们领着幽魂离去，鬼吏们亦无声退下各忙各的去了。
结束后，惩恶台又恢复了往日静谧无声。
其余九殿阎罗早已离去，遮迦越罗有些心不在焉，回过神时大殿已空大半。准备直接施个遁术，忽闻一旁有人悠悠出声。
“那位又来了吗？”语气隐隐有点幸灾乐祸。
遮迦越罗看了一眼那人，面色不变，手里遁术已成。
再次站在养魂池边时，他一身黑袍缱绻，眉目清冷，眉骨微微挑起，面上一向看不出喜怒。收了鬼气也是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遮迦越罗依旧盯着池中那个人，看得出他被偌大一池的鬼气温养却收效甚微。唇角冷冷一弯，抬脚几步便到了顾欢身前，他盯着这张脸，仿佛要看出花来。
这张脸上，他从前绝想象不到会如此暗淡了无生机，这个词竟能用在他身上！
此刻，看着这张脸，这个人，这个残破的魂体。遮迦越罗胸中便像烧了一把火，心绪暴虐肆意，想要破坏，毁掉些什么。
身体先于思想做出了动作。一抬手，凭空出现了一条锁链。
顾欢双手被捆住悬在半空，同时一股大力袭来，他便被按在墙上，手腕被勒着，一条腿顶在他腿间以支撑这具身体。
毫无反应，几乎可以任他为所欲为。
遮迦越罗冷硬的面容徒然无措起来，嘴唇微微颤抖。
最终还是挥手撤了链条，搂住滑下来的身躯。
冰冷的触感贴在身上也没能让顾欢有任何反应，唯有呆滞的眼神里透着一点疑问看着他。
这一眼仿佛彻骨雪水从头淋下，胸口燎原之火找不到由头而无力散去。紧接着心口细细密密的疼，像针扎一样。
他动作小心翼翼一手抱着顾欢，泛白的指尖抚过怀中人手腕红印，目光下垂，幽深看不到底。
直到微凉的液体滴落在怀中人的额上，遮迦越罗像被惊醒，慌乱又小心地擦去。之后凑近这张熟悉的脸，额头碰着闭了眼。
这双眼睛，干净却无神。但里面也曾有过慈悲笑意，漫天灿烂星河。
恍惚间回到了清河街。
面前化了人身的青年一身清淡出尘的气质，轻轻点他额头，教导他：“人心险恶，下次莫再跟着别人跑了。”
突然看到了什么东西眼睛亮起来，青年也不训了，牵着他的手走过去：“施主，这个多少文？”
小遮迦越罗握着糖葫芦，色泽鲜艳看着便很好吃。他偷偷看边上，青年一脸餍足，可能是第一次吃，嘴角都沾了鲜红的糖渍。
“师傅。”小手轻扯青年的手，迎着他的疑惑目光，“请蹲下来。”
从随身小乾坤袋里拿出布巾，在青年欣慰的目光中，轻轻擦去他唇边的糖渍。
“师傅，听说这个小镇有很多特产小吃，在边上第二条街。”
看着青年徒然亮起来的眼睛，小遮迦越罗微微笑起来，让师傅牵着过去。
……
“师傅，什么事这么开心？”
青年站在漫天花海里，转身看到他，笑起来的时候，仿佛要乘风而去。
“今日为师遇到一个有趣的人，名字也好听，叫秦歌。”
此时青年眼睛也亮亮的，却只是为了一个人。
就像神入了凡尘，鱼入了水。
……
“……师傅？”
小遮迦越罗已经从齐腰高长到与青年一般高，此时面前的一切都让他觉得陌生。
不在凡间，青年便化了法身。通身的金芒大盛却呈溃散之势，佛光依旧柔和却不能平息青年的情绪。
整齐平顺的通肩大衣因为动作，有些凌乱地披在身上。
以前总是轻揉他脑袋的左手垂在身侧微微抖动，右手维持着上扬的手势，却跟着身体也有些颤动。
他听见围困的天兵阵势中，昔日亲和慈悲的声音说：
“吾没有勾结魔教。”
声音很平静，如果不看抖动的肢体，根本不知道他内心情绪如何。
遮迦越罗满脑子都是师傅昔日的笑容，一点点阴暗的东西慢慢从心底冒出头。
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和冲动，他招出自己的兵器，一个飞身冲进去，扶住摇摇欲坠的昔日神佛。
对上他疑惑的目光，遮迦越罗粲然一笑：“师傅有难，徒儿万没有让宵小得逞的道理。”
……
青年沉默看着面前的身影，那么坚定地替他挡下所有伤害。纵然力量悬殊也决不后退。
“罢了。”
“吾和你们去九重天，等候佛祖发落。”
他想，就算师傅跟他们回去，九重天也不敢发落他，最后肯定会找上佛祖。
却没想到，这一去再见，却在转轮殿。
……
对着这双呆滞的眼睛，遮迦越罗心中一跳，好像下一秒他就会眨一下眼，温和地笑。
“心垢故众生垢，心净故众生净。”
遮迦越罗抿着嘴，轻轻抱起顾欢放回池子里。
师傅，您常说，修行的人要省视自心。
当觉得别人不好的时候，其实是自己的心态发生了不好的变化。
要将自己的心改变过来，不去纠结外在的表现。
可是，师傅，您就从未恨过谁吗？
光靠养魂池根本不够修补顾欢这种非正常破损的幽魂，遮迦越罗便日日过来传输鬼气，他毕竟是地府最强的十殿阎罗之一，修复速度也加快了数倍。
这几日人间出了大乱子，连带着地府也忙碌起来，众鬼满地府乱窜。
每日在养魂池待不了几刻便急急离去。
“出大事了！”
十殿阎罗转轮王的居所，端正冷肃。
此时门户大开，众多小鬼进进出出，有鬼吏押着幽魂来听宣判，有鬼吏执笔记录，还有其他殿派来申请调用鬼吏的，大家都忙得脚不沾地。
一个小鬼挥舞着仅有的一只手自门外跑来，边跑边喊，估计太急跑丢了一只手。
遮迦越罗认得这是孟婆手下。心中一凛，手中掐诀便原地消失了。
此时养魂池中哪还有什么幽魂，怕是在被孟婆发现前便逃了。